無恤是個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計劃的人,但當他從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織暗雲紋綉龍鳳大袖展衣時,我依舊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這女人說風便是風,說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帶在身邊,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連件像樣的吉服都沒有。」昏暗的燈光下,無恤推開葦席上的黑漆小几,將手中的大紅展衣鋪在了我面前。
「這是……」我驚愕地撫上展衣玄底綉紅水紋的領緣,這樣紅錦,這樣的綉工,竟比當年百里氏紅葯出嫁時所穿的吉服還要華貴幾分。
「這是我前些日子剛叫人從齊國送來的。今春,長姐要在虹織坊採辦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併做了這一件。」無恤俯身掀開展衣兩隻寬逾兩尺的大袖,「兩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織坊用齊地最細的冰紈,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紅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餘下六丈我便讓孟談一直替我存著。這錦,紅而不艷,濃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歡?」無恤一手攬過我的腰,一手將展衣寬大的下擺放到了我膝上,「四兒說,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飾過重,所以制衣的時候我就沒讓綉娘用太多的金絲。這鳳鳥的鳥羽、飛龍的鱗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絨羽。束腰上也沒用大塊的玉石,換了你喜歡的珍珠,且剛好是一百顆。更巧的是,替你繡衣的三個綉娘,聽說年歲加起來恰好也是百年。」無恤貼在我耳邊絮絮地說著,我怔怔地看著手中騰雲欲飛的鳳鳥,心中一時五感交加說不出話來。
無恤見我默不出聲,臉上便有了慌色:「怎麼?你不喜歡?」
「不,我很喜歡。紅錦、綉工,還有這龍鳳和鳴、珠結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歡……」
「好,你喜歡就好。」無恤兩肩微沉似是鬆了一口氣,「之前,你說你喜歡花椒多子的寓意,我還特地派人去尋過紅色的琉璃珠,可想著婚禮之時會有四方之賓,最後還是定了龍鳳圖紋。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該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龍鳳也好,有夫郎待我這份心意,便什麼都好。」為了不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臉埋進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說,原只想在他這裡騙得一夜溫存。豈知,他當日在月下松林說要來年執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後竟還是我辜負了他……
「今晚雖然只有你我二人,但這婚禮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操辦了。你在屋裡先把吉服換上,我到四處找找可有行禮用的上的器物。」無恤在我發間輕吻了一下,作勢就要起身出門。
我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跟著也站了起來:「一起去吧,兩個人找得快一些。」
「你現在倒是比我還著急。好吧,拿上油燈,我們一起去找。」無恤笑著牽起了我的手。
借著昏暗搖曳的燈光,我們在荒廢了許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隻缺腳的香爐,兩塊乾裂變色的香木,幾隻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東拼西湊,最後,竟真的被我們找到了婚禮所需的一應「禮器」。
夜深沉,無恤將置辦好的東西悉數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潔面凈手,對鏡梳妝,小心翼翼地換上了那套華貴無雙的嫁衣。
窗外,風吹竹葉沙沙作響,我靜坐在草堂之中等著我的良人騎馬來迎時,卻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為在這個時候我會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為我會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時做的那些美好而瑰麗的夢。可我沒有,我此刻腦中竟只有幼時阿娘抱著我站在別家院牆外仰望枝頭繁花的場景。
那天的天很藍,翠綠的葉間透著暖洋洋的陽光,阿娘一手抱著我,一手扶著長滿綠蕪的院牆。她仰著頭,蒼白的脖頸伸得很長,長得讓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緊她的脖子,仰頭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閃爍在綠葉間的大大小小的光暈迷離了我的眼睛,它讓那日記憶中的木槿花變得模糊、遙遠。時隔多年,我雖記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卻牢牢地記住了阿娘的眼睛,那雙渴望的,盈滿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開夕落,只一日的恩愛,卻要用一生去追憶。
彼時,阿娘的歡喜、悲苦,我也許很快就會懂了。
…………
「踢踏——踢踏——」靜夜之中傳來清晰可聞的馬蹄聲。
我斂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開了我的房門,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述說他的愛慕,他牽起了我的手,他如珍似寶地將我抱上了馬背。
十五歲的夏末,我終於出嫁了。
夜,挾著微涼的風吹過滴著雨水的竹葉,林間的草鶯被我們的馬蹄聲驚醒,低低地囀了幾聲夢囈般的鳴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無恤騎著馬帶著我在林間穿梭,當我們耳邊湖水拍岸的聲音愈來愈響時,他卻執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這麼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麼都看不見啊!」我握住無恤溫暖寬厚的手掌嘲笑著他難得一見的傻氣。
「閉上眼睛,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他低頭在我耳邊輕囈了一句,策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來。
風聲、水聲、心跳聲,在我耳邊交織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調。
少頃,無恤輕笑著拿開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幾點深藍色的熒光忽的躍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還是螢火蟲?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間奪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著眼前浩瀚無邊的星空如墜夢境。
「這就是落星湖?」我轉頭看向無恤痴痴地問道。
「嗯,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無恤貼著我的耳廓低低地笑道,「我說過今晚要帶你來看星星,瞧,我沒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盡了黃昏時迷濛的霧氣,在它細密柔滑的波紋間,閃爍著無數點耀眼的星光,它們翻湧著,起伏著,時而連成一片,時而又匯成一條條蜿蜒的熒藍色光帶隨著水紋輕輕蕩漾。
傳說中,太陽每日都要在甘淵洗浴。難道,今夜這滿天的繁星都趁著濃雲蔽天跑到這湖中遊玩了嗎?
無恤將出神的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我牽著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萬千繁星在這一刻朝我們撲面而來。
落星湖畔,我與他對席而坐。黃土陶盆代了沃盥禮中的青銅匜,一劈兩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巹禮上的匏型耳杯。沒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沒有主禮之人,無恤便自己做了主禮之人。天為蓋,地為廬,星為燭,我已想不到這世間哪裡還有比這更叫我心喜的婚禮。
禮成之後,無恤並沒有急著帶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升了一堆篝火,我們相擁而坐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滿湖星光。
「原以為要盼到這一日,還要多等好些時日。沒想到,在這他國荒鄉你就這樣點頭嫁了我。阿拾,這該不是華胥一夢,夢醒了,你就不見了吧?」無恤轉頭深深地望進我的眼睛。
我舉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這樣緊,我就算生出翅膀飛到九天之上,都還得帶著你啊!」
「這倒是,你既嫁了我,這輩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無恤嘴角噙著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傾,便哧笑著順勢倒在了他的臂彎里:「夫郎真不會說話,好好一句不離不棄,硬叫你說得這般難聽。」
「膽大包天的小婦人,居然敢嫌夫主說話不好聽?等我過兩日好好想想,總得給你立出三卷家規來。」
「你若立了家規,我就再不同你嬉鬧親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張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這樣……不這樣……也不這樣……」我一邊呢喃著,一邊順著他的耳際一路吻至了他衣領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東西,你在做什麼?」無恤沉聲一嘆一把捧起了我的臉。
「夫郎,教我……」我仰頭凝望著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點點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無恤呼吸一重,猛地將緊貼在他身上的我拉開了半尺。
他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只低下頭深深地凝望著我。我不閃不躲,只蹙著眉迷茫地看著他。無恤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從我唇邊划過,我喉頭髮緊,不自覺地伸出舌頭輕舔了唇瓣。
腰際陡然一緊,無恤猛地仰身將我抱坐了起來。他熾熱的唇瘋狂地吻上了我的唇,我心中巨顫,只能緊緊地圈住他的脖頸,將戰慄的身體貼了上去。
無恤**一聲,猛然扶住我的腦袋,狠狠地吻著我往後仰去。
我的長髮糾纏在他指間,他的唇在我身上點起簇簇火苗。我閉上眼睛往無盡的虛空里墜去,周圍的一切彷彿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團愈燒愈烈的火焰。
無法抗拒,不容抗拒,無恤的唇在我身上一路攻城掠地,我像一尾擱淺的魚,喘息著緊緊地攥住了身下濕漉漉的青草。
突然,他從我身上抬起了頭。下一瞬,我已經被他一把扛上了肩頭。
成婚啦,快送祝福~\(≧▽≦)/~啦啦啦